霜降摘柿子,立冬拔萝卜。立冬节气一过,尽管太阳还是暖暖照着,凛冽的寒风还没刮起,我却不停地问母亲:是不是该拔萝卜、砍白菜了?菜园里的青菜们是不是都该归家了?母亲笑着说,还早着呢!只要不上冻,就让青菜在地里长着,不妨事的。
我所惦记的菜园,其实是家里的院子和院子东面的一小块空地。十年前,村庄像一棵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被连根拔起,整体搬迁到现在的位置。搬迁中,村民们带来了家里的锅碗瓢勺、桌椅板凳,却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,比如居住过三代人的老屋,比如印满了村民脚印与记忆的街巷,比如荫庇着一幢幢房屋的大树,比如盛载着邻里乡情的菜园……新村里一切新崭崭的:新建的上下两层楼,新铺的水泥路,新拉起的高高围墙,新砌的阔大门楼……洋溢着似像非像的城市气息。路旁栽了紫叶李、大叶女贞等绿化树,每年都长着,可每年都不见长,有时候会有一棵丝瓜攀援着直到树梢,树上便开满娇黄的花,挂上青碧的瓜,惹得一些老人在旁边呆望。
我家没修围墙,没建大门,院子周围只从下往上简简单单摞了十几层砖,连灰浆泥土都没用。从搬家那天起,母亲就有了自己的盘算:从老家移来的几十棵月季、无花果树要栽种,菜园也要重新整治出来,而她瞄准的地方,便是这院子及院子东面的一小块空地。“围墙高了挡风,什么菜都长不好。”于是我家的院子,当初便被当作菜园设计了。
刚搬来的那一两年,母亲并没有顾得上种菜,因为父亲身体不好,光照顾父亲的生活已让她很是忙乱。我却一点儿也帮不上忙,搬家的那个月我回家想搭把手,可怀孕八个月的滚圆肚子让母亲紧张地赶紧把我撵走,直说我去帮倒忙。后来是生产。后来几乎一个人照顾刚出生的孩子。根本顾不上父亲母亲。母亲每每提起来就很内疚,说谁家女儿生孩子母亲不照顾的?可她就没有。因为确实分身乏术,病弱的父亲已让她很是忙碌疲惫了。我没有说出口我的惭愧———父亲病重的那段时间,我哪里在床前尽过孝?只抱着几个月的儿子在他床前呆会儿,让他脸上绽一片笑颜。如今他去世已九年,再多的惭愧与后悔又有什么用呢?
父亲去世后,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生活。将大部分时间和蔬菜一起,都播洒在了菜园里。
翻地,做垄,撒种,浇水,间苗,捉虫……每一个程序母亲精心打理,从春到初冬,菜园里总是绿油油的,一茬菜收了,没几天,新菜又长了出来;这畦菜刚种下,旁边那畦却正好收获。母亲种菜品种总比别人家多:菠菜、油菜、生菜、油麦菜、豆角、黄瓜、倭瓜、西葫芦、西红柿,茄子,辣椒,韭菜,葱、蒜、土豆、白菜、大萝卜、眉豆……几乎所有适合在鲁西南种植的蔬菜,都在母亲的菜园里粉墨登场过,只不过有些是“主角”,有些是“配角”。地边上母亲会种上几株粘玉米,几棵地瓜、大豆什么的,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,一样长势喜人。今年她种了十六棵地瓜,大表哥挖走了六棵,剩下的挖出来一看,最大的一个足足有十二斤!
母亲的菜园是个开放式的菜园,和已消逝的老村菜园子一样。那时谁家都有菜园,一大片敞亮的菜地,中间没有阻隔。有时候,毗邻的菜地里的豆角一夜之间便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将中间的田埂挡住。邻居们到菜园里摘菜时,会你送我把辣椒,我送你一捆青菜,淡淡的乡情便在菜园里弥漫开来。母亲也延续了这种送菜模式,特别是夏秋季节鲜菜吃不迭时,她总是招呼着左邻右舍到菜园里自己摘菜,或者摘好给大家送去。我和表哥表姐们是菜园的主要受惠者,特别是我,不记得再买过时令青菜,如若不想改改口味,一年四季都有菜园里出产的蔬菜吃。
母亲的菜园还是花园。蔬菜们次第开花时,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,在菜园里慢慢涂抹一幅色彩斑谰的油画:豆角、茄子、土豆、眉豆开神秘的紫色花,黄瓜、白菜开着明艳的黄色花,青椒、萝卜开如雪的白色花……豆角是流畅的直线,茄子是浪漫的椭圆,玉米是耀眼的黄圆锥,辣椒是热烈的三角……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,欢呼着说能在菜园里找到他学习的内容。菜园的地头上让母亲密密地种上了月季、刺玫瑰、金针花、菊花、大丽花等,牡丹和芍药也种了几棵,从春天开始,那花开罢这花开,直到入了冬,菊花还开得很盛,惹得路过的邻居们频频驻足。
偶尔在家里小住时,早晨天不亮就听见麻雀叽叽喳喳,在菜园里帮着捉虫。早饭前想好食谱,才悠然从地里拔几棵生菜、菠菜,就着园里的水管洗干净。这时阳光从杨树日渐稀疏的叶间筛落到身上,淡蓝的天空澄澈高远,如长者沉静慈祥的脸;菜叶、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,如孩童水晶样的心;而依然碧绿的菜园如一泓秋水,让我的眼放空了,心放空了,直至沉到绿水的最深处。
一年年的四季风景,一季季的瓜菜生香,一天天的充实与满足。母亲的菜园盛载着浓浓的亲情与乡情,盛载着对乡村的记忆与守望。它就象一枚胸针别在母亲胸前,成为母亲生活中的一个标志性符号,更成为我心中永远无法舍弃的惦念。
作者:顾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