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家石墙镇,乡间多古风。村头的一棵古树,村中的一眼古井,山野里的一片古墓,无不印证着古镇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底蕴。
古树
小时候,大约是1970年代中后期,我经常去十多里外的姑姑家。在半道上,路过韩庄村西南角的一个庭院,我见到了一棵古树。那是一棵古皂荚树。它像一位耄耋老者,慈祥,安静。每次走到那个地方,我就会一溜烟地跑过去,仰视它高大的身躯,抚摸它皴裂的皮肤。有时会依偎在它的身边,看它且歌且舞;有时会钻进它空阔的腹内,听它且吟且叙。记得有一次,我竟然躺在它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,一觉醒来,已是月上柳梢头。
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,那颗古树还在吗?几天前,我去石墙镇参加笔会,顺便向人打听这棵树。有的说不知道,知道的又语焉不详。查找《石墙镇志》,没想到真的有关于这棵古树的记载:
韩庄古皂荚树,矗立在村民卢志先堂屋后,有800余岁。高12.5米,干周6.18米,内空成洞,洞可容4人“对酒当歌”。东北方为洞口,高1.5米,宽1.2米,北离地面1米处为洞窗,呈圆形,半径0.75米,根部四周内外生有几层菌类,唯独树干西南面2至10米处还有生命力的树皮上生长着一簇簇新枝,叶茂针锐,与苍劲挺拔的主干相映成趣,更显得古朴而葱茏。可惜的是,1986年7月18日上午9时许,这株历经沧桑的古皂荚树在一阵风中徐徐向北倒下,根系全断,侧枝折掉,主干尚完好。据目击者讲,古皂荚树倒下时,有一股黑烟随风袅袅消散,此为灰尘所致,无它奇异。
读着这段描述细致、记录详尽的文字,我似乎看到了古树倒下的情形,而就在它倒向地面腾起一股烟雾的瞬间,也弹起了我心灵深处对它因挂念而累积的尘埃,我为一个八百年生命的殉殇暗自叹息、伤感!
看到我对于一棵倒掉的古树如此钟情,镇里的同志立刻安排去东季村看活着的古树。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的嘱托。他在市直机关工作,小时候就住在东季村。他告诉我村里有棵千年古树,坐落在庙屋改造成的教室旁,每当下课的时候,他和小伙伴们就会一溜烟地跑到树下玩耍。我去了,带着朋友的托付,带着对古皂荚树——一个故人般的离别伤情,站在了它们的面前。
这是两棵古桧,雌雄异株,分列在寿圣寺甬道遗迹的两旁。它们像兄妹,似夫妻,默默相守,风雨陪伴。没有人知道这两棵树的年龄,从树旁残缺模糊的八棱碑文中隐约可知,寿圣寺又叫北大寺,建造年月不详,修葺时间是大金国泰和二年(公元1206 年),原寺院建有四梁八柱大殿,檐、柱、梁木雕刻精细,殿内正间中位塑有如来佛泥像,大殿门前两侧立有龟驼碑、小石碑、八棱碑、桧树二十余棵。陪同的东季村村主任胡灿鹏告诉我们,建国后,利用大殿设立东季学校,“文革”时期将石碑推倒砸烂,桧树被伐,1982年,扩建校舍,将大殿拆除,现仅存两棵桧树,一座八棱石碑。
我知道了这两棵古桧的前世今生,知道了朋友和我一样,在走过的岁月历程中都有一个相陪、相伴、相依、相偎的精神之树,生命之根。这两棵古桧,尽管饱经岁月沧桑,遭受过风霜、雨雪、雷击、战火、虫害的侵袭,但它仍然顽强地活着,躯干溃伤,枝桠枯朽,便旁逸斜出,另发新绿。身后的庙宇几经修葺,几番坍塌,直至连一片瓦砾、一块青砖都风化在时间的烟云里,而它却依然青翠蓊郁。曾几何时,它矗立在香火缭绕、庄严肃穆的精舍,如今繁华落尽,当年的清净之地已是一片狼藉,而它却依然不离不弃,不卑不亢,泰然处之,将生命的枝桠虬龙般伸向苍穹。
古桧树下,我孑然肃立,听风滑过树梢,听历史的回音流过耳畔,听陈子昂“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”的嘶鸣在空中回旋!霎那间,我醒悟了什么是高贵与卑微,什么是瞬间与久远……
古井
农耕时代,每个村庄都有一口古井,每一口古井都有一个不平常的来历。
在羊绪村,我看到了有“善泉义井”之称的严家井和孔家井。东村的严家井是明朝奸相严嵩的后人所挖。嘉靖四十三年(公元1564年),严嵩之子严世蕃被弹劾入狱问斩,严嵩削籍为民,只得在老家祖坟旁搭一茅屋,寄食其中,两年后,严嵩在孤独和贫病交加中去世。后来,他的一支子嗣流落到羊绪村,为洗刷祖辈留下的滚滚骂名,他们与邻为善,掘出一眼“善邻泉”,供四邻饮用浆洗。西村的孔家井是唐朝贞观十年一位姓孔的善人出钱挖掘。其时天下大旱,人畜焦渴,水贵如油,孔氏善人出钱雇乡邻掘井,据说,仅出土的马道就有三四百米之远。完工后,井水汩汩,泉脉绵绵,荫泽了多半个村子的人口和牲畜,乡邻们感念孔善人,在井边立起一块“孔氏义井”的石碑。
一个村庄,两口古井,既润泽乡邻,又教诲人们从“善”信“义”!
思索着“善泉义井”,踏着落日余晖,我们又来到了位于石墙镇东南角的深井村,看村里的一口百年老井。曾记得,文友王次勇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里,对这口老井作过精练的描述:清光绪二年,郑家酒坊“用金十万”,掘地“五丈有三”,穿透岩层,恰好打在水脉上,甘冽清水汩汩而出。以水造酒,浓郁香醇……。
站在井边,夜幕已然降临,挑灯观井,更是别有一番景致。明亮的光柱照在刻有“半为园工半为酒,一井泉水一井金”字迹的石碑上,照在用绳索磨砺了一道道深沟的压井石条上,照在一层层用石头垒砌整齐的井壁上,照在清澈如平镜的水面上,一时间,浮光掠影,竟让我有思绪穿越、时空交错之感,依稀听到了一群赤膊的汉子酿酒夯歌的声音,闻到了随风飘来的浓郁的酒香,看到了农妇村姑扯绳汲水的情景。
深井幽幽,古井无波;井下一日,世上百年。它像一个思想者,蛰伏地下,审视着观望它的一双双眼睛……
古墓
据《石墙镇志》及《古路口乡志》记载,石墙镇这块古老而文明的土地上,文物古迹比比皆是,仅发现的春秋战国或汉代的古墓群就有羊绪墓群、张故墓群、金斗山墓群、大磨山墓群等二十余处。
位于石墙镇西南三公里的古木山,原为古墓山,因分布疏散着众多汉墓而得名,后来人们嫌墓字不祥,改墓为木。在古木山的东北麓,山洪爆发冲击出一条长达数百米、西南至东北走向的深沟,裸露出星星点点的古墓,当地人称为“墓子沟”。令人叹为观止的是,在墓子沟高高的断崖上,竟然呈垂直线状齐齐排放着三个单室石椁古墓,三个墓室之间,是一层层长年累月淤积的泥土。据专家考证,这是汉朝三个不同年代的古墓,也就是说,三个不同时期的风水师把三个逝者的墓址点在了同一穴位上。如此看来,这里真的是一块风水宝地,令人不得不叹服中国古老堪舆术的神奇和玄妙。
谈及古墓,年过六旬的“石墙通”薄祥群先生告诉我,羊绪村西面的寺山上还有一座刘邦麾下的大将军墓。我大吃一惊———我就生长在那个村庄,小时候经常去山上割草、放羊,也时常看见隐没在乱石草丛中的古墓,却不知道这贫瘠的山野竟还埋葬着一个大将军的尸骨。薄先生挑了挑长长的眉毛,给我讲授了一段祖祖辈辈、口口相传过来的“老故事”:刘邦任泗水亭长之前一直游手好闲,经常来我们这一带游逛,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。后来刘邦被封为汉王,他于汉王元年四月,聚集各路诸侯联军56万,分路进攻楚都彭城(今徐州)。正在攻打齐国(今淄博)的项羽闻讯率3万铁骑精兵经鲁国(今曲阜)南下解围。刘邦命麾下一大将军率众埋伏于鲁邹边界堵截。没想到被势如破竹的项羽大军击散,大将军且战且退,最后战死在羊绪村西的寺山,项羽命部下把大将军厚葬于此地,便挥师南下,一举围歼刘邦56万联军。
一个小小的村落,一座原本寂静的山头,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彭城之战的分战场,打响了楚汉之争的第一枪?是真有其事,还是民间传说,只有留待史学家考证。然而,两千年时光的流逝,却没有浪淘尽遍布山野的古墓,历史的烟云把这片土地氤氲得愈加古风古意……
作者:张养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