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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童话
2012年12月24日 

 

孙继泉

都种上麦子了。把车前草、紫云英、猫眼草、地丁、荠菜、拉拉蒿、灰灰菜、苦苣、蒲公英、白蒿、黄蒿、香附、枸杞都挤到了地头的沟里。如今,沟沿、沟坡、沟底就长满了这些草,有的已经开花———紫云英开着紫色的花,猫眼草开着蓝色的花,荠菜开着白色的花,蒲公英和拉拉蒿开着黄色的花……这中间,还有一些草我们不认识。也不是不认识,可能再大一些我们就认识了。有时候,我们凭着植物的叶片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,有时候得凭它们开出的花、结出的果或者长出的刺。在这条沟里,几乎集中了田野里的所有植物,春天出生的只是一部分。有些植物到春深或者夏天才发芽长叶,比如草参、马匏、龙葵、苍耳、打碗花、星星草、小蓟、虞美人、马齿苋、灯笼草、曼陀罗、苘、狼毒、蜀葵、蓖麻、鬼针草、蒺藜、苦艾、益母草、蛇床子、绞股蓝、水红、步步高……它们多半在夏末秋初开花结籽。大自然中的植物就是这样,不仅它们的大小高矮各不相同,而且它们生长的快慢也不一样,甚至连它们生灭的起止时间也都错开了。

麦地里不是一点杂草没有。荠菜和拉拉蒿就比较多。谁知道是谁把种子带进来的呢?可能是风,也可能是鸟,还可能是羊的蹄子或人的脚板。一开春,麦地的主人就来了,拔草,把一掐一掐的草扔到地头上。直到麦子长高了,盖住了草,他们才住手。你看,一株草,要想在麦地里偷生,是多么不容易。

生长在沟里的草也不安全。一群羊趟过清晨的露水,从沟底经过,数不清的嘴巴将草拦腰截断,茎和叶的断面上流出白色的黏稠的汁液。有人抱着侥幸的心理“开发”了一段沟,将U 型的沟底整平,刨起,种上了麦子。如果麦收之前没有大雨,他就成功了,能收获几十斤麦子呢。然而,这片地上的草就得被迫让步了。还有,有人在沟沿上刨坑,点上了一溜绿豆,种上了几墩金银花、几墩金针,收一点是一点呢。无疑,这人很勤劳,但是,这又得毁坏多少草呢。

夜晚,是大自然休养生息的时间,田野的秩序在一点点恢复。被羊啃过的草忍住剧痛,止住汁液的流泻,准备着在下一对叶腋里萌生新叶,但又难保不被再一次齿噬。被人们沉重的双脚踩踏的野草在夜里慢慢地舒展叶片,活络筋骨。有的被鲜土压住,这时候,它们使劲抖落掉身上的土屑,挣扎着挺了挺腰身。更惨的是被连根刨起,而且白花花的根暴露在地面上。夜里,它们从创痛中醒来,试着动了动根,土是暄的呢,还有希望。它们将根往土里扎去,同时把身子努力地往上翻,一天只能动一点点。有时候,它们得等一场雨,才能彻底地转过身来,勉强地活下去。

在夜间复苏、归位的不仅仅是草。因为在白天被惊扰、破坏的不仅仅是草,还有生活在田野里的鸟兽和昆虫。一群山鸡被人们从麦地里惊飞,夜里,它得悄悄地回来,寻找它的家。说不定这儿有一堆它刚刚产下的准备孵化的淡绿色的卵。一只野兔被人们从家里带来的狗赶跑,晚上,它得顺着原路返回,它不能在外边过夜。表面上看,一片麦地是张家的李家的,是,又不完全是。一片麦地也是一群山鸡的,几只野兔的,一窝田鼠的,几条蛇的,一只猫头鹰的。同时,它们还是麻雀的、喜鹊的、斑鸠的、鹁鸽的、戴胜的、刺猬的、蟋蟀的、蚂蚱的、七星瓢虫的,还是___________蚯蚓的和土元的。一株草是一窝蚂蚁的。一棵树是几十只蝉的、一对螳螂的,还是一只啄木鸟的。一片水是几只青蛙的、一群鱼虾蟹鳖螺蚌的,还是几只苍鹭和白鹳的。一片湿地是一丛芦苇、水芹和数不清的蜉蝣蚊蝇的,同时也是一群蝙蝠和蜘蛛的。没有哪一片天空、哪一块土地、哪一面水域、哪一方空间是被人锁定的。这一切都是共有的。

沟的那头是河。它得把夏秋季节突来的雨水排到河里去。春天的小河最好看。河水瘦了,瘦成了S 型,被河水切割出来的沙土上长着青青的野草,河水干净,沙滩洁白。只是,人们不知道爱惜它。现在,河里的水很少,有人就在河里挖一个大坑,叫更多的河水泉到坑里,插上水泵,把白色的塑料管子捋到很远的地方,浇麦子。麦子浇完之后,这个大坑晾在河里,像一个伤口,得用多长时间河水才能把这个大坑抹平啊。人们打药,都到河里兑水,随手把盛农药的塑料袋丢在河里,有的顺着河水慢悠悠地往下漂去,说不定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滗住了。又说不定什么时候,顺着河水再往下漂一段儿……这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在河里消失呢。还有,一些用不着的秸秆--玉米秸、棉花秸,菜叶子———白菜叶子、油菜叶子、菠菜叶子人们也往河里倒,有时候堵住了细小的河水,也阻断了鱼虾的道路,它们得等一场大水来临,把它们冲走。然后再等若干长时间,让它在河里一点点烂掉。

从田野绕过的这条河叫望云河。从前,也就是二十多年前,河的两岸是高高的宽宽的堤,河堤上长着杨树、槐树、榆树、柳树,树下是紫穗槐和白蜡条,再往下才是贴着地皮的密密匝匝的草。堤顶就是路,这是连接两岸几个村子的主要通道,堤顶上走着毛驴车、自行车和徒步的人。现在,堤显得矮而窄。堤上只有杨树。杨树长得快,几年一茬,见利快,没有人耐着性子等一棵树长十几年或者几十年。这可苦坏了住在树上的喜鹊。杨树砍伐的时候,它们搭在树上的窝肯定不保,逼着它们在附近的高压线塔上另建新巢。等新一茬杨树长高,它们的子孙再在杨树上筑巢。反复如是。由于路多,也直,再也没有人沿着河堤走,加上前些年有人从河里取沙,不少地方把河堤挖断了。现在,河堤上勉强能通过自行车。我除了在这片田野的阡陌小路上漫步,还经常骑自行车顺着这条长长的河堤往下游走。

两边都是麦地。远方,是隐隐的灰色的村庄。不时有一条白色的小路从河堤上扯下来,一直通到村里。隔几里路,河上就会有一座桥。我跨过桥,沿着对岸的河堤走一段儿,再从下一座桥上跨过来。一路上,能够吸引我的是几片小树林。这些保留下来的树林多半就是坟地。

坟地都是一些不好的地。地势高,浇不上水,或者土质不好。要不然,早在前些年给平了。坟地里没有成材快的树,有的只是柏树、楝子树、桑树、樗树、皂角、乌桕、橡树、荆棵儿。还有一些藤状植物———葛藤、盘龙香、山葡萄、拉拉秧、牵牛花、栝楼。下面是遮地的荒草。就是这么一片不好的地,几十年下来,被风雪雨露抚育成一片旺盛的丛林。哪一片坟地都有喜鹊的窝。聪明的喜鹊就该把窝搭在坟地里,这儿的树多少年都没有人动,多安全。野兔、刺猬、獾要是有知,也该把窝选在坟地里。蒲公英、地丁、地爪、益母草的种子若是有眼,也该飞到坟地里。坟地,是田野中的绿岛。可以说,它是田野中的一方净土,是田野的活力之源。它是田野的心肺,整个田野都借着它在跳动、在呼吸、在生长。想一想,若是没有这样的一片坟地,田野该是那么贫瘠啊———全是清一色的被改良异化的畸形植物,全是单一的速生林,全是从这头能够看到那头的硬梆梆的路……

望云河的水流入微山湖。它不是直接流入微山湖,它是白马河的一条支流,它流入白马河,由白马河流入微山湖。

在望云河注入白马河的地方,河面变得宽阔,河水流得缓慢,好像它在踌躇。但是,无论愿意不愿意,它都没有退路了。

白马河里泊着一片机动船。这儿有一个大码头,让船卸下苇子和大米,装上沙子或煤。装好的船吃水很深。它们缓慢地躲开临近的船只,驶离码头。水面上留下一层油污。河道里飘荡着机器的声音和人的吆喝、笑骂。这些,是我站在

望云河最后一座高高的桥上所看到的。

 

(本文系孙犁文学奖获奖作品)